忆金華 金華,是中國版圖上一個介於北與南、山與水、文與武之間的名字。它不似杭州嬌媚,不若紹興老派,亦非南京自帶歷史的憂鬱。它像一位沉默的中年人,揣著黃袍加身的夢,也踏著草鞋磨礪的苦。歷史在此從不鋪張,卻在每一塊青磚灰瓦間,埋伏著不言自明的故事。「婺州」這舊稱,如同失戀詩人的字號,帶著餘溫與隱隱的悔意,悄然提醒你:此地何止有火腿,更曾有書生提劍過山河的声音。 這是一座養育過巨匠的城。南宋時,它的土壤便滋養了呂祖謙——那位將儒家道統熬成思想濃粥的巨匠。你說他是儒者?他兼容永嘉事功之學;你說他重經世?他偏以『明理躬行』鑄就婺學包容的標尺。待朱熹的閩學星火燎原,此城早已與理學筋骨交融。及至明朝朱元璋打下江山,敕令婺州為南方重鎮時,婺學的鹹鮮滋味,早已深深醃漬了每一寸城磚。 然金華最迷人處,不在於歷史的千鈞之重,而在這份厚重竟被日常溫柔包裹的反差。金華人的日子過得淡,火腿鹹得恰到好處;金華的山水不驚世駭俗,但當你立於雙龍洞外,一滴山泉自穹頂墜落,砸在青石板上,那清泠碎響,會猝然牽引你想起某年某日某個巷口——也許巷子已拆,金華的友人遞來當地水果,輕道「你嚐嚐,很甜」的剎那,然後你一輩子都記得那一點微甜。 金華,是位不寫詩的詩人。言語不多,話語裡卻總氤氳著九峰山的霧氣,流淌著蘭溪水的潺湲。她不主動訴說,亦不熱衷剖白,卻容你來尋。街道不見濃妝豔抹的霓虹,唯路旁酥餅小店靜立。一口咬下,酥脆的聲響,彷彿是對「故鄉」二字某種含蓄的註解——你若問她這可是鄉愁?她不答,只淺淺一笑。那笑裡,藏著說不出口的尊嚴。 世間城市,有些適合一見鍾情,有些則宜久處不厭。金華,顯然是後者。它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,不刻意懷舊,也不製造感動,只是靜靜存在。像一個你以為遺忘、卻始終未曾放下的名字。當你從北京、上海、深圳的空中掠過,或於火車窗外瞥見那二字,心頭微微一顫,卻不敢深究。彷彿一細想,時光的抽屜便將訇然開啟,裡面陳著舊書、疊著舊衣,還有一段未寫完的日記,末頁潦草記著:「明天,我就離開這裡了。」 金華不問你從哪裡來,也不挽留你往哪裡去。她只是以一種婉約而固執的方式,持續存在,如同一闕用婺劇唱腔吟哦的沉默史詩,唱得再響,也不出城牆之外,但凡聽見的,便永遠聽得見。這,大抵便是金華的宿命,也是一座城所能給予的最深沉的溫柔。